去年外婆过世时，所有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没有哭。
我们这些至亲围着灵柩守灵，有说有笑的，包括我妈，小姨和舅舅，看不出他们因为自己老娘的离世而感到一丝难过的样子。
直到出殡的时刻到了，在即将抬棺前，我们先进行了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：哭丧。
在司仪主持人的一声令下，灵堂里的所有人立马“嚎啕大哭”，可那是假哭，是装的，没有谁有一滴眼泪流出来。
这个哭丧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，又在司仪的一声叫停下，所有的哭声嘎然而止，干脆利落。
然后炮仗响了三下，抬棺的人抬起灵柩出门了，尔后一切恢复了原样。
外婆活了81岁，因为骨质增生坐轮椅四年，脑溢血半身不遂躺床上两年，这六年来，特别是最后的这两年，让我们这些至亲的人，为了照顾她而心力憔悴。
而躺在床上的外婆也一点不好受，有时候身体的疼痛发作时，更喊着给她一口农 药，好让她痛快地走。
为此我们只能寸步不离，她的那种痛，我们感同身受，同时我们也苦不堪言。
如今她一走，终于解脱了，我们也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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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几乎所有的外婆一样，记忆里，从小到大，外婆给我的印象都是一个慈祥老人的形象，我从未见到她生气的样子，哪怕是对外面的人，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。
只是她有一种令人不可理解的脾性，那就是娇气，她吃不了苦，受不了疼痛，身体一有点儿不舒服，马上神经兮兮的，叫我们给她抓药。
骨质增生本来是一种正常的病症，她却因为受不了而寻死觅活的，让舅舅为此发过脾气，说她不配做一个老年人该有的样子，给孙辈们立了不好的榜样。
我妈和小姨也为此跟着受累，在心里也对她有了不少的怨言。
外婆出生于解 放前的一个大户人家，年少时衣食不愁，即便后来嫁给了外公，已经是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，她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。
外公当兵回来，转业到食品部门工作，外婆在家务农。
当时还是挣工分的年代，外婆虽然是农民身份，但是她没干过几天正经的农活，一有点儿感 冒发热什么的，便推辞身体不舒服而不做事。
倒是曾外祖父，曾外祖母两人下地干活，帮家里挣工分，抚养家里的几个孩子。
到了七十年代中期，两个老人已经年迈，体力不支，干不了农活，在家里养老，即便是这样，外婆也很少出工，因而就得不到生产队分给的工分。
但毕竟外公领着国家工资，吃着一份皇粮，所以即使外婆不怎么干活，他们一家的生活在当地还是属于上游水平。
加上当时我妈已经辍学，小小年纪也可以跟社员们干活，所以外婆几乎是过着神 仙般的日子了，这还是在集体经济的年代，她这个现象是绝 无仅有的。
到了八十年代，已经是分田到户了，小姨和舅舅也都相继长大成 人，家里分到的十几亩责任田，外婆也很少干，大多是外公掏钱买来酒菜，请村里的亲戚朋友来帮忙的。
当时还没有打工挣钱这一个概念，乡亲们过来帮忙干活一天，能够吃上一顿好酒好肉，就已经感到满足了。
我妈和小姨出嫁后，人们已经开始了外出打工，舅舅也不例外，加入到南下打工的行列，舅妈就是在工厂里打工时认识的。
那时候，外婆也才五十出头，她的同龄人不是外出打工，就是在家里干农活，而外婆却把十几亩田地租出去，自己早早地过起了“退休”的生活。
我妈嫁得近，外婆那里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事，打个招呼，我妈立马跑过来帮着处理了。
所以纵观外婆的一生，她大多是在平顺的日子中度过的，人们都说她好命，是福厚之命。
事实也是如此，她有外公疼爱着，也有我妈和小姨拥护帮衬着，虽然有时候舅舅对他有些不满，不时跟她顶嘴，给她难堪，但总的来说，对她起不到多少“杀 伤力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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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因为外婆之前过着“养尊处优”一般的生活，所以如果她平日里遭遇了一些不顺心的事，便有了相较于常人更难以适应和接受的表现。
这种表现，在每到她身体感到不适时，会更加明显。
她会“撒娇”，会让家里的人，尤其是外公，给她买这买那，都是各种好吃的，即使还是在物质还是很匮乏的年月，也一样如此。
有一次，因为赶着种秧苗，一时间找不到帮工的人，眼看秧苗渐渐变老，人家先种的，都快要分蘖了，没办法，外婆只能亲 自上阵。
刚插了两天秧苗，忽然来了一场大雨，把她淋了个落汤鸡，平时悠闲惯了的她几时受到这样的苦，很快就得了风寒感 冒。
她躺在床上，像医院里的病人般，接受亲人的服侍。
那些日子，外公整天围着她转，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。
见此情景，我妈我爸也只能扔下自己的活儿，赶来给他们插秧，远嫁到广东茂名的小姨，也寄钱过来给她买补品吃。
至此后，外婆再也没有下地干活过。
在外婆70岁的时候，外公得病走了，原本两个老人在家里相扶相助，相濡以沫，这一下，外婆孤零零的，觉得分外孤独寂寞。
当时舅舅和舅妈在广东打工，孩子也在那边读书，家里就外婆一个人住，不习惯，我们便接她过来一起住。
住了半年，她觉得这里没有人可以跟她聊天听山歌打发时间，于是嚷嚷着要回去，因为老家那里有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婆，每天在一起过得开开心心的。
考虑到她一人住家，恐有什么闪失，我妈和小姨便建议舅舅回来。
当时舅舅在一个工厂里做一名管 理员，工作轻松，待遇也不错，无奈之下，只得拖家带口返回了老家。
其实，在我们这里，七八十岁的老人，依然有还在下地干活的，像外婆那样能吃能动的，身体依然很硬朗的老人，甚至都可以插秧割稻谷。
基于这个原因，舅舅对外婆的不满也开始了，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什么，但从他一脸的不高兴，可以看得出，他是很不情愿回来的。
七年前，也就是外婆75岁时，她得了骨质增生症，某一天突然走不了路，坐在椅子上起不来，旁边的一个老太婆赶忙跑过来找舅舅。
当时舅舅和舅妈正在自己开的砖场里忙活，家里没有人，旁边的几个人慌了，这时，外婆掏出手机来，让别人代她给我妈和舅舅打电话。
接到电话后，舅舅还以为外婆这又是装的，于是在电话里半真半假地说：这又死不了人，你们慌什么，你们越急，她就越喊疼，别理她，等会儿她自会好的。
外婆听到后，气得呜呜地哭起来。
过后送去中医院做检查，原来是得了骨质增生症，我们才知道这次冤枉了外婆。
哪知自此后，因为她的这个症状，我们这些至亲的人，从此摊上了无尽的麻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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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般来说，骨质增生症在没有发作的时候，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，但只要发作了，那是很难受的。
因此，除了平时经常服药外，如果病情一发作，外婆便央求我们送她去中医院治 疗，即使症状缓和，医生说可以出院了，但她还是不想出院。
她恐怕刚出来没有多久，便又复发，到时候想找人送到医院，也很难，毕竟我们每个人都很忙，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照顾她。
有一次她又住院了，舅舅和我妈轮流照顾，在住院的一个礼拜后，病症得到了很大的缓 解，医生允许出院了。
但她不听，一直住到十九天，当时我妈既忙着管理鱼塘，还要收割稻谷，又要去护理她，而舅舅每天也忙着给人家运送砖头，都很忙。
直到我们都精疲力尽，甚至舅舅为此发了脾气，外婆才很不情愿地出院了。
医生也说了，这种病很难根 治，药 物只能得到缓 解，想彻 底治 疗基本上不可能，因此也建议她出院时可以带回家一部分的药品，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，不建议住院。
但是，在四年的时间里，外婆还是断断续续地在中医院里出入了二十多次，差不多每年要住院五六次，每次至少一个礼拜以上，把我们累坏了。
后来，她在某个晚上突发脑溢血，抢救过来后，却半身不遂，这样，两种病交替出现，把她折腾得半死。
我们更加累坏了，外婆痛苦，我们也跟着遭罪。
远在广东茂名的小姨，也不得不过来服侍她一段时间。小姨一走，这个护理的任务又落到舅舅和我妈身上。
有一天，趁家里没有人，她不知哪来的力气，翻身下床，去找寻放在某个角落里的农 药，幸亏当时舅妈发现的及时。
为此，舅舅很生气，说她为老不尊，同样的病，别人能够忍受，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，你这样做无疑是害了后辈。
俗话说，久病床前无孝子，外婆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完成，如果是我妈去护理，还可以做得好点。
如果是舅舅，男人没有那么细心和耐心，难免动作粗鲁了一些，外婆又要哭起来。
每到这时候，舅妈更有怨言，便叫远嫁的小姨也过来一起侍候。
小姨跟别人合伙买了一条渔船，姨丈常年出海打鱼，家里就小姨一个人操持，整天忙得团团转。但因为此事，她每年还回来一两次护理外婆。
我们想给外婆找护工，但只来了一个人，勉强干了一个月，就受不了外婆的脾气，以及那份苦累活儿，不干了，此后，再也没有人肯来。
去年，外婆在某个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，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，她得到解脱了，我们大家也可以得到“解放”了。
纵观外婆的一生，她可是在蜜罐里出生长大的，嫁为人 妻成为人母后，她也一样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。
只有晚年身体不好，她的幸福人生才出现了一些瑕疵，从而各种折腾，导致了亲人也跟着受苦。
我们对她已经尽到孝心了，用他人的话说，那是“仁至义尽”了，所以，她的离开，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悲伤，没有人会因此而伤心地掉眼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