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轼在杭州任上时,结识了一个叫刘景文的文人,此人当年已经58岁了,但是苏轼景仰他的才华,视他为国士之才,具书上表,刘景文被封为两浙兵马都监。苏轼爱才,刘景文有才,二人诗书唱和往来,情谊相投。
1.“菊残犹有傲霜枝”,与其是写给刘景文,不如说是写给自己
苏轼认为,刘景文的官职和才华不太搭,担心好友心情不悦,为鼓励刘景文,作诗一首相赠:
《赠刘景文》:
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。
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。
第一句和第二句是一个非常整齐漂亮的对仗。尤其“荷尽”对“菊残”,“已无”对“犹有”,写出了荷花的凄清和菊花的傲骨。
夏天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,此时已经开败了,托举荷花的擎雨盖,也就是荷叶,此时也凋零枯萎,几乎看不到了。初冬的菊花,也已经凋敝,花落了,残枝却有不败的傲骨,在寒风中斗风雪战寒霜。
这是在告诉好友刘景文,人生有诸多不顺,就像四季中有寒冬一样,只要具备铮铮铁骨,就不会惧怕走过严寒。最冷的冬天之后,一定有最暖的春天。
第三句和第四句抒发议论,一年四季,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,都值得珍惜。最好的风景应是“橙黄橘绿”。“橙”和“橘”都是在秋季成熟的水果,秋季意味着收获,而收获的前提是,春季的播种。三四月不春耕,八九月份空叹息。
诗中“擎雨盖”,可谓神来之笔。荷花本是仙姿丽影,但随着由夏如秋,由秋入冬,它的芳姿开始衰败。初冬时,不但花落随流水,就连保护它的荷叶也残缺不全,无力自保,何谈庇护娇花。夏天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的景致再难看到。
与“擎雨盖”相对的是“傲霜枝”。荷花在初冬时节陨落,菊花却在此时盛开。菊花被文人士大夫称为“霜下之杰”,因为它蕊寒香冷,姿容贞静,冰清肌骨,让人肃然起敬。
此诗中“菊残犹有傲霜枝”一句,与其是写给刘景文,不如说是写给自己。苏轼曾经在杭州两次任职,清理淤泥,疏浚运河,修葺水井,把泥滩改造成千亩良田。修建苏堤,植柳种花,才有了苏堤春晓的美景,至今依然会欣赏到: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”的西湖景色。苏轼为确保当地百姓看得起病,建立了第一所公立医院。老百姓爱戴苏轼,家家供其生祠,9为这个好官祈福纳寿。
这些并没有换来苏轼的顺遂。他一生仕途坎坷,屡屡被贬,被流放,然而依然能够坦然一笑说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苏轼自己曾说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他就像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儿,始终在流浪,然而,爱他的百姓依然热爱他,因为,苏东坡有过夏花之灿烂,更有菊花虽败犹荣的铮铮铁骨。
2.苏轼自己就是“百草摧时始起花”
苏轼有一个画友,叫赵昌,字昌之,工书法,擅绘画,画作多以花草为主。为了画出花草的神态,常常在早晨朝露未干之时,围绕自家花圃认真观察花木神态,暗暗记在心中,然后下笔描绘。其画风明润匀薄,活色生香。
某日,赵昌画菊,苏轼刚好拜访,赵昌就把刚画好的菊花图给苏轼雅正,苏轼赏画之后,大为赞叹,欣然提笔赋诗,
《赵昌寒菊》:
轻肌弱骨散幽葩,更将金蕊泛流霞。
欲知却老延龄药,百草摧时始起花。
短短28个字,将友人画的寒菊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诗中。
第一句交代了菊花整体形象,以拟人的写法,把菊花比作女子,以“肌、骨”形容菊花神态,如弱柳扶风,说明菊花花瓣纤细柔弱,气质淡雅,散发出悠悠的香气。
第二句从整体到局部,写了菊花的花蕊。金黄的花蕊,就如灿烂的霞光,流光溢彩,夺人眼目。
第三句笔锋一转,想要知道什么灵丹妙药能够长生不老。第四句做了回答,秋天,百花凋零,百草催折,万木萧瑟,大自然进入端严肃穆的时候,菊花开放,这就是“此花来后更无花”。赞美了菊花的不惧严寒,品性高洁,虽然肌骨娇柔,但是依然能够凌波微步,在寒风中风姿绰约。
苏轼的赋诗是写在赵昌的菊花图上,他借诗赞美菊花,其实就是赞美赵昌。而话外之意,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朵寒菊。
苏轼因新旧党争被卷入乌台诗案,身陷牢狱一百多天,差点丢了性命,这是他多穿命运的起点。三次被贬,越贬越远,最终命丧荒蛮之地儋州。他的人生,春季太短,还没来得及赏尽无限春光,就走到了人生的秋冬。
苏轼被贬至黄州时,正值大雪纷飞寒冬,启程那天,是1080年的大年初一。别人家举家团聚,美酒美食,苏轼在儿子苏迈的陪同下,被一路押解至黄州。平日往来亲友无人相送。他的心里一定比那个冬天还要冷。
他在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里说:“得罪以来,深自闭塞。……平生亲友,无一字见及,有书与之亦不答,自幸庶几免矣。
也是在黄州,苏轼发出了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!”的豪言壮语。
此后世间少了一个苏轼,多了一个东坡居士。
苏轼被免去黄州团练副使的职务,一路向东南而去,途径庐山时,登临山顶,心情大悦,感慨自己的人生之路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。
苏轼一生都抱有希望,所以,他以“傲霜枝”对抗命运不公,活成了“百草摧时始起花”的淡定从容。
3.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
林语堂在他的《苏东坡传》中这样评价他:“苏东坡始终富有青春活力,他虽然饱经忧患拂逆,他的人性更趋温厚,并没有变成尖酸刻薄。”
事实确实如此。
苏东坡被贬惠州,翻阅大禹岭山脉时,他朗声大笑:“浩然天地间,唯我独正也。”到了惠州,他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他亲自研究医方,对治蟑疾。
苏东坡最后一次被贬至儋州,苏东坡乘坐的一叶小舟在巨浪滔天之间,把他带到了更远的南面。可是他依然乐观地高唱:“大江东去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”。到了儋州,把生蚝当作世间美味,并留书《食蚝帖》。
苏东坡一生心怀家国天下,用自己的赤子之心纵横于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的人生之路。对百姓,他亲力亲为,好事实事书写不完。对妻子,他十年之后依然深情: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”对孩子,他以身作则,两袖盈香,宽严有爱。对朋友,他笔墨书信问候不断。
他一声写诗词无数,但是写菊花的诗,唯有此两首,他以笔写菊,自己也活成了人中君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