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2022年4月1日,是张国荣先生逝世的第19年。
这些年来,哥哥张国荣的故事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淹没,反而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。我们熟悉他的作品,了解他的为人,试图用尽思念去缅怀这样一位巨星、偶像和好人。
不同于再次回顾哥哥的演艺历程,Tatler找到了张国荣的“干姐姐”安宜姐,并和她聊了聊20多年前的故事。安宜姐出生在上海,早年随家里移居香港,她做服装和珠宝生意,因而与那时的香港明星有了许多交流的机会,进而结交为朋友。
安宜姐比张国荣大11岁,外人极少知道她和张国荣这段友情,一直以来她都作风低调,如果不是这次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结识,可能他们的故事依然被安宜姐妥帖细致地独家收藏着。
现在的安宜姐定居在上海,家里有许多和张国荣的合影,还有几套他留在那里的衣服。许多年前,张国荣在安宜姐家坐过的一个沙发,在数次辗转搬家的过程中,始终被安宜姐保存得很好,每次坐在沙发上,就像重温一种久违的碰面。
安宜姐在张国荣坐过的沙发上,回忆属于她和国荣的往昔,也许许多事她记不清了,但许多事她永远都不会忘。
我和国荣友情的开始,是他在北京拍《霸王别姬》的时候。
那时我的干弟弟宋小川是中国京剧院的头牌小生,他被陈凯歌邀请去给张国荣画电影里京剧的妆容,因此他们结下了很好的友谊。碰巧我正在北京,小川便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拍戏,我去到那里,见到了穿着戏装的国荣。
现场为拍摄效果燃起了一点烟雾,我被熏得眼睛有点不适,当时想到,做演员好辛苦啊。在国荣的休息间隙里,小川跟他介绍我:“这是我干姐姐。”国荣向我点点头,淡淡的表情。我也不敢打搅他,拘谨地站在一边。
若干时间后,我们熟起来了,偶尔谈起见面那件事,我笑着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,你很平淡,一句话都不讲。他解释说:“我的情绪在戏里面。”
后来的一次碰面回到了香港。再遇到的时候,他很热情地与我打招呼。我很开心见到他,并留下了联络电话。
那时的他,已经有很多很多的粉丝,很多很多的朋友,多一个我或少一个我,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。但缘分很奇妙,他在香港的住处离我家很近,他住龟背湾,我住浅水湾。
* 安宜姐坐在张国荣坐过的沙发上
我跟母亲住在一起,那个年代手机也还没有太风靡,常常是家里的座机电话响起来,母亲走过去接,然后跟我讲,张国荣打电话给你。国荣在那头通常第一句话就是问“你在干嘛?” 我一定回答“没事”,国荣则说那就出来喝茶吧。
有时也约早午餐,或者去他家打麻将,更多的时候我们去逛街和喝下午茶。他很喜欢让我陪他买东西,也常常会跟我讲,我看中一样东西很适合你。有一次他到上海来,我们在淮海路的一间琉璃工坊里,他看中了一件琉璃牡丹花,问我好不好看,想买下来。
我母亲对于这些事很惊讶,她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讲,他是一位天王巨星,我甚至不会唱歌。后来我想,也许我既不是明星,也不是记者,而且我特别善于聆听和理解对方,所以他才愿意和我常常讲讲心里话。我能感觉到,跟我相处他是很放松很自在的。
国荣是个很能够让人感到贴心和亲近的人。拍完《霸王别姬》后,我们熟络了很多,但让我产生突然跟他靠近的感觉的,是一次拥抱。
记得有一天我跟他出去吃东西,在我正在买单的时候,他突然从我背后抱住了我的腰,我回头一看,是国荣,这一下让我觉得亲近了许多,像是家里的弟弟在开玩笑和撒娇。后来他每次打电话给我,总是很直接地问:“姐,你在干嘛?”
他都是叫我姐,不是姐姐,单一个姐字,让我觉得更亲切,我就叫他国荣。他闲下来就会约我喝茶聊天,跟我讲讲他的想法,譬如他说我下次开演唱会,打算接长头发,改变形象。我当时说:国荣,你还是穿Tuxedo最漂亮,礼服、白衬衫、黑西装,像个公子。他笑我说:“姐,你的想法过时啦。”
后来,他在一场演唱会里真的就是编起了长头发。他的设计都好超前。
国荣每次过生日都办得很热闹。
有一年他在洲际酒店办生日会,请了乐队来增加气氛,共有十几桌的嘉宾。吃完饭后,他请大家一起跳舞。但国荣真的跟别人不一样,他先轮流请不同的女嘉宾一起跳,和每个人都跳一小段,正好他邀我的部分是快三步。
但快三步我真的不熟悉,后来我跟国荣说,我最怕跳这个快三步了。他笑着说,只是一小段嘛。像是调皮地给我出了个难题。
有一次在聚会上,他突然搂着我拍了一张自拍照,国荣举着相机,我毫无经验,傻傻地看着,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张自拍照。照片上他笑得好开心,我也觉得很有意思。
1997年,在演唱会前,国荣要去阿根廷拍《春光乍泄》。他跟我说:“姐,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在此之前,不管他想去哪里,只要他开口,我都很开心地答应他。那一次可能是考虑到阿根廷太远,我担心坐太久的飞机身体吃不消,没有答应他。
* 张国荣从阿根廷归来,给安宜姐带的礼物:一个美丽又很重的盘子
后来他去了阿根廷,因为食物不合他的胃口,他在那边吃不惯,拉了肚子,一下子瘦下去了。后来他说拍这部戏确实很辛苦的。他回来的时候,还是从阿根廷给我带了一个很漂亮的盘子作为礼物,很大,很重,同他的心意一样。
直到现在,我最后悔的一件事,就是没有陪他去阿根廷。直到今天,我都不敢多提《春光乍泄》这部电影。
国荣给我写了很多封信,常常是一些琐事和问候,唯有一封,我每次看了都会难过。那是关于香港回归的一封信。信里写道:
“姊,一国两制回归庆典,都是令人振奋的事,咱们俩都希望这不是空言,真的是梦想成真。你我都是性情中人,很多事情在我们的感觉上都能不言而喻。人生能交一知己如此,谁不愿意死而无憾,但愿我俩感情不变,胜于任何亲生姐弟。弟,国荣。”
* 在我们的一再劝说下,姐姐才答应将这封信公开
我现在看到这封信,还是很难受,因为这句话用得很重,他说交我这个朋友,死而无憾。而且每封信的落款都是“弟,国荣”,我一看到他写弟,我就特别难过,特别难过。
97年他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回归的庆典,邀请了我一同去。在飞机上,他清唱了许多老歌给我听,一首接一首。看得出来,他心情真的很好,为香港回到祖国的怀抱而高兴。
认得国荣之后,我也认识了Daffy(小唐)。Daffy喜欢打羽毛球,国荣有自己的健身教练,他们之间的相处有默契,又和谐。
有一次去他家的时候,他带我参观自己的房间,所有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,房间干净整洁。宽敞的客厅有一套很棒的音响,有一次他邀我一起静静地欣赏小提琴协奏曲《梁祝》。看到他那么认真地在听,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虽然Daffy在家的时间不多,但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很好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。
记得有一次我和他们在半岛吃中饭,他们两个一人拿份报纸坐在那里看,我呢,就坐在旁边吃东西。突然之间,我感觉这种氛围很浪漫,像是国外电影里那些伴侣,一边看看新闻,一边吃点东西,很放松地在用餐。
意外发生的前几个月,我回到香港,他约我2点钟在文华酒店喝下午茶。刚面对面坐下来,他第一句便问我:“姐,你在上海好不好?”那时我刚移居上海没多久,我回答说还好,你呢?他说我很好,一口气告诉我四个好的地方。
第一,那段时间他本来有脱发的困扰,医生给他推荐了一种药,他说吃了这个药,头发就会长出来,已经有点效果了,这让他很高兴;第二,他说我的胃酸倒流现在也没事啦;随后他说,忧郁症也好了;第四,“我一直想做导演,剧本已经有了,现在有人准备投资了。”
面对他满足的状态,我感到非常感恩,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,他的人生仿佛已经没有遗憾了,所有的事情都如他所愿,他的一切都那么完美。
我们聊到4点钟,他本来要走,因为接下来约了一个中医,但他说我们再聊多10分钟吧。10分钟后我催促他快点去办他的事吧,望着他离开的背影,我心里还有很多遗憾,因为有太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讲完。但这次见面,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三个月后,我在上海听闻噩耗,在一片哭声中,我很难将他和我熟悉的国荣联系起来。他是那么珍惜自己的人,前段时间还同我说在旧金山看中了一个房子,非常漂亮,打算买下来,以后会去那里住住,还开玩笑说要我去美国也可以住在那里。
到现在为止,我都不理解他选择了这条路。因为在我心里,我无法把我熟悉的他和离开的他连在一起。我一直没有把他的离开变成我的痛苦。
其实,我确实会担心被一些人误会我在拿国荣博流量。但仔细一想,这种误会又是站不住脚的。这么多年来,不管是在香港还是上海,我和国荣几乎没有进入到媒体的视线中去。
倘若说我要博流量,那岂不是在国荣在世的时候,效果最好?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把我们的照片和故事珍藏了20多年,作为我个人的美好回忆。
记得早年,我跟国荣说,我想在上海开个意大利的家具店,因为意大利的设计特别漂亮,国内那个时候是见不到的,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。国荣听了立刻说:“你要开店,我来帮你剪彩。”我笑了,说那我压力太大啦。国荣可能不知道,正因为他这句话,我不敢让他为我操劳,也就没有把这件事行动起来。我担心麻烦他,会让我们的姐弟关系渗进来一点不必要的摩擦。
多年来,我总会想到他说的,但愿我俩感情不变,胜过任何亲生姐弟。
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,有一次我陪他到北京去探望朋友,我们住在亮马桥附近的新世纪酒店,那是国荣专门安排的。酒店的套房里有两个卧室,他一个,我一个,我们共用一个客厅。晚上的时候,我们可以在房间里聊到很晚,随后各自回房休息,不需要去到外面。
在那样的情景和氛围里,我们聊了好多好多话题,关于家庭,关于事业,关于感情,关于朋友。特意聊到了刚刚结束的演唱会,我情不自禁赞美道:国荣,你那首叫《红》的歌,在舞台上配的动作,实在是太漂亮了。
《红》这首歌,他要穿一双红鞋子,国荣一直在寻找一双合眼缘的款式,正巧有天我们出去,他看中我脚上的一双黑鞋子,觉得很适合《红》的表演,马上让我借给他去做个样板。后来,他果真做出了一双钉满了亮片的红鞋子,在舞台上把脚翘起来,灯光直射在那双红鞋子上,闪亮极了。
我向他感叹:可惜呀,没有照相机可以拍,不然真的想留住他那么漂亮的舞姿。出于欣赏与好奇,我问国荣,这个动作你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?
他听了,立刻站起来,就跳给我看。我深深地记得那一幕,他一个人在我面前唱《红》,双手舞出动人的姿势,外面的夜晚很安静,在我眼前的是一场随性而至的表演,他当时的舞姿是那么的鲜活和柔美,《红》在我的心里永不褪色。
摄影:张博然
采访:HUAN
撰文、编辑:王火火
特别鸣谢:Leo、suki、AI
视觉:risca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