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期间，又看了一遍198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的电影《直奉大战》。
这部长达183分钟的电影，我不记得看了多少遍，之前我挑过它的毛病，说它是一部过时的电影——思想、立意比较老套，把人物脸谱化了。
但换个角度看，这部电影在道具、台词以及表演细节上很考究，其用心程度，远甩现在塑料历史剧几条街。至少，它没有狗血的剧情，雷人的台词、以及漏洞百出的硬伤，除了个别演员有点用力过猛外，演员整体演技在线。
以鹿钟麟驱逐溥仪出宫的片段为例，简单赏析一下老电影的故事情节安排和台词的精雕细琢。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01
1924年十一月五日，临时摄政内阁决议，驱逐溥仪出宫。
临时摄政内阁，是冯玉祥发动政变后，扶持起来的以黄郛为首的内阁，代行大总统和国务总理的职权。冯玉祥要把溥仪赶出宫，他自己不方便出面，让摄政内阁作出这个决议，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包装成政府合法行为。
镜头一晃，大批军警出动，北京警备司令鹿钟麟、京师警察总监张壁乘车来到皇宫门前。
军队缴了守卫的武器，打开宫门，迈着整齐的步伐，浩浩荡荡向宫内挺进。
此时，溥仪正在和婉容玩望远镜，镜头透过望远镜看向远方，从模糊到清晰，逐渐呈现出一张正在呼叫的大嘴，由远及近跑来。
溥仪和婉容， 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原来，是内务府大臣绍英在奔走呼叫：皇上，不好啦，冯玉祥派军队进宫来了！
溥仪和婉容等人惊慌不已。
根据溥仪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中的回忆，当天的情形是这样的：
那天上午，大约是九点多钟，我正在储秀宫和婉客吃着水果聊天，内务府大臣们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。为首的绍英手里拿着一件公文，气喘吁吁地说：“皇上，皇上，……冯玉祥派了军队来了！还有李鸿藻的后人李石曾，说民国要废止优待条件，拿来这个叫，叫签字，……”
我一下子跳了起来，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去了。
溥仪在回忆录中还说，冯玉祥政变后，他曾在御花园用望远镜观察过景山上的士兵，发现了很多异常情形。（1912年清帝退位后，故宫连同景山上常驻着1200多士兵，隶属京师卫戍司令部，负责保卫和监视清室）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电影中，编剧把溥仪和婉容吃水果聊天以及溥仪用望远镜观察景山的场景，糅合在了一起，艺术效果更好——单纯地吃水果聊天，太家常，拿望远镜观察景山，太正经。
皇上和皇后嬉笑着玩西洋的望远镜，更能体现皇宫与世隔绝和岁月静好，从而和即将到来的风暴形成反差效果。
另外，望远镜是一个象征意味很浓的物件，喻义短视、看不到未来。
02
镜头一转，绍英带着几个人在内右门迎上了鹿钟麟。
鹿钟麟：你是什么人？
绍英：在下是内务府大臣绍英，驾官怎么不认识了？
鹿钟麟瞥了他一眼，没有理他，走开了。
绍英追了上去：可我看您很眼熟啊，莫不是故相鹿传霖的本家？（鹿传霖是清末两广总督、军机大臣，深得清廷信赖，鹿家是河北望族，鹿钟麟与鹿传霖同宗）
鹿钟麟道：我们来此，是执行摄政内阁的命令，你快去禀告溥仪皇帝，让他立即交出印玺，限3个小时，迁出皇宫。说完，手下递过来一份文件。
鹿钟麟：这是修正的优待条件，你拿去让溥仪签字。
鹿钟麟向绍英递交修正后的优待条例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曾做过鹿钟麟参谋长的吴锡祺，在《驱逐溥仪出宫》一文中，是这样描述的：
鹿钟麟一行向绍英告知来意后，绍英虽然惊慌失措，但仍故作镇定，他指着李石曾说：你不是故相李鸿藻的公子吗？何忍出此？
李石曾笑而不答。（李石曾是当时名士，代表民间人士参与驱逐溥仪，处理故宫文物，后来任故宫博物院第一任理事长）
绍英又指着鹿钟麟说：你不是故相鹿传霖一家吗？为什么这样逼迫我们？
鹿钟麟回答道：你要知道，我们来此执行国务院的命令，是为了民国，同时也是为了清室，如果不是我们，那休想这样从容了。
李鸿藻、鹿传霖都是清末重臣，他们的后人参与逼宫，绍英在感情上无法接受，才一一质问。编剧省去李石曾这一角色，把所有戏份安排给鹿钟麟，这是为了简化剧情和突出主要人物，同时便于观众理解。
鹿钟麟和绍英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03
镜头再一转。
溥仪看到修正后的优待条件，哭哭啼啼，拉着绍英的手连问：怎么办！怎么办！我的财产，我的皇后，我的爱妃，怎么办······
稍稍平复后，他要绍英打电话给王爷（前摄政王载沣，溥仪之父），内务府总管大臣荣源（皇后婉容之父）说：电话线断···了；绍英也一脸无奈地说：人也出不去了。
溥仪大拍桌子喝道：快去给我交涉，快去给我交涉。
绍英：皇上示下，怎么交涉？
溥仪：不搬，不搬，我就不搬。
溥仪惊慌失措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这一段情节，也源于溥仪的《我的前半生》，略做了修改，原话是：
“那怎么办？我的财产呢？太妃呢？”我急得直转，“打电话找庄师傅！”
“电话线断，断，断了！”荣源回答说。
“去人找王爷来！我早说要出事的！偏不叫我出去！找王爷！找王爷！”
“出不去了，”宝熙说，“外面把上了人。不放人出去了！”
“给我交 涉去！”
“嗻！”
溥仪让绍英前去交涉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庄士敦（溥仪的外国老师）被挡在了外面，载沣进宫了，但无济于事，载沣在台上当摄政王的时候都没什么主意，下台了就更废柴了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父子俩干瞪眼。
当然，这部电影主要是讲冯玉祥，驱逐溥仪只是其中一个片段，不可能面面俱到，因此编剧把这一情节省了，而把主要戏份按在了鹿钟麟、绍英、荣源、溥仪几个人身上，台词上，做到了言简意赅，而且把事情说清楚了。这就合格了。
历史剧并不是非得完完全全按历史资料来拍，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事，编剧应该做到大体上尊重历史，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合情合理的艺术创作。
套用六老师的一句话：改编不是乱编，戏说不是胡说。
03
乾清宫广场上，绍英、荣源领着一众宫廷人员，迎上了气势汹汹走过来的鹿钟麟人马。
历史上，鹿钟麟进宫只带了20多名手枪队员，电影为了艺术效果，拉来了大队人马，这些士兵都是解放军士兵扮演的——影片中的所有大队士兵，都是军队扮演的。光这一点，就比现在吃盒饭的群演们演军队的效果好得多。
绍英：鹿将军，何故相逼如此呢，令先祖总是清室老臣嘛。
鹿钟麟：我今天是秉公而来，绝无私意，请溥仪出宫，是全国百姓的要求，我们是国民军，就要替国民办事。
绍英：我大清皇帝入关以来，励精图治，宽仁为政，民心未失啊，冯总司令如此一意孤行，恐怕有负天下人吧，啊？
宫廷人员和国民军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鹿钟麟把脸一拉：你们说是宽仁为政，可我们记得的是清兵入关的大屠杀，是扬州十日，嘉定三屠！你们说是励精图治，可我们记得的是鸦片战争，甲午战争，八国联军，是国耻，是民贫，你们宽在哪儿，仁在哪儿？励精图治又在哪儿？
一席话，把绍英说得哑口无言。
鹿钟麟环视众人，提高了嗓门，说道：我郑重宣告，现在宫内外已经布满了军警，如果2个小时之内再不迁出宫，军队就要向皇宫开炮。
宫廷人员大吃一惊，面面相觑。
鹿钟麟痛斥绍英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《驱逐溥仪出宫》是这样记载的：
绍英说：我大清入关以来，宽仁为政，没有对不起百姓的事，况优待条件尚在，怎么能够这样办呢？
鹿钟麟回答道：你这是替清室说话。可是，满清入关以后的“扬州十日”和“嘉定三屠”，老百姓是永远忘不了的。况且张勋复辟，颠覆民国，优待条件早为清室所毁弃。当时全国军民一直要求严惩复辟祸首，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·······
对比电影台词和历史资料，可以发现，电影台词感情色彩更强烈，编剧借鹿钟麟之口，把人们对满清的不满和仇视，狠狠地宣泄了出来，排比句非常痛快，让人酣畅淋漓。
鹿钟麟的这段话比较长，但编剧只取了开头抨击满清这部分，化繁为简也是为了戏剧效果。台词太多，说话的气势维持不了多长时间，而且信息量太大，涉及各种前因后果，容易让不了解背景的观众混乱。
一段吐槽能解决的事，不必中规中矩照本宣科。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04
荣源站了出来：鹿钟麟！你想学曹操逼宫，唱逍遥津吗？
说完，摘下帽子向鹿钟麟扔了过去，一边高喊“我撞死你这个奸臣”，一面低头弯腰向鹿钟麟撞去。
荣源老朽之身，没撞到鹿钟麟反而自己摔倒了，一个小兵捡起他的帽子，远远扔了出去：去吧！（镜头给了飞出的帽子一个特写）
荣源坐在地上大哭：皇上啊，大清啊······
鹿钟麟冷眼看着：我就是要逼宫，可不是学曹操篡位，我是要保卫共和，清除皇权。
一旁的士兵要把荣源拖走，荣源死活不走，大骂：鹿钟麟这个奸臣·····他要篡位啊·····
鹿钟麟走过去，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迫击炮弹，扔在荣源面前，喝道：两个小时快要到了！荣源一见炮弹，立马爬起来灰溜溜的跑了，一旁的国民军士兵哈哈大笑。
鹿钟麟从怀里掏出迫击炮弹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鹿钟麟转过头来，看着绍英，指了指地上的炮弹：时间一到，它就响，景山就开炮！
绍英和宫廷人员很害怕，纷纷下跪：鹿将军，鹿将军，念及传霖故相的情分，看在老臣的薄面，长官垂怜，容我们缓一缓吧。
鹿钟麟掏出怀表，转头对部下说：告诉外面的部队，暂时不要开炮，再等20分钟。
绍英和宫廷人员连连道谢，快速离去。
士兵扔帽子这个桥段，改编自溥仪的《我的前半生》：载沣听说溥仪在修正的优待条例签字后，立刻把自己头上的花翎一把揪下来，连帽子一起摔在了地上，嘴里嘟囔着说：完了！完了！这个也甭要了！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帽子和花翎，是清室的象征，扔掉帽子，意味着清室连象征性的东西都没了。
另外，有资料显示，鹿钟麟在逼迫绍英时，掏出了一枚手榴弹扔在桌上，但电影里，编剧改成了从怀里掏出迫击炮弹扔在地上。
为什么会有这个改动？
因为韩复榘带兵在景山上架起了炮，鹿钟麟掏出炮弹，能让清室更直观地感受到炮击皇宫的威慑。而且，掏手榴弹威胁老人，有点像兵痞流氓，不符合片中鹿钟麟的高大形象。
鹿钟麟与荣源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至于荣源，溥仪说他听到景山上要开炮的消息后，吓得跑到御花园，东钻西藏，找了个躲炮弹的地方，再也不肯出来。溥仪还说他这个岳父平时就有些疯疯癫癫。
片中荣源用头撞鹿钟麟应该是虚构的。
在很多地方，老人因为双手无力，反抗时往往用头撞人，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反抗。电影《光棍儿》中，二丫被老杨（当时还是小杨）搞怀孕后，二老爹去找老杨算账，一进门就用头撞老杨的肚子，而且是连续撞，一边撞一边骂：你以为我们家人好欺负？
《光棍儿》剧照
一个年迈的的老人用头撞一个年轻的、全副武装的军官，导演想用这个情节来表示清室的反抗是如此的无力、可笑。
05
镜头切出皇宫。
办公室里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，冯玉祥对着电话怼天怼地：什么？外国公使怎么地，这是我国的内政，他们无权干涉，你们外交部的骨头就这么软吗？顶回去！
说完，扔下电话，觉得不解气，又抓起一份电报，撕了个粉碎，扔进了垃圾篓。
原来，这些电话和电报，都是来为清室说情的。
这时，参谋长蒋鸿遇递来一封段祺瑞的求情信，冯玉祥气得抓狂，把一碗稀饭狠狠摔在桌上。
电话铃声再次响起，蒋鸿遇拿起电话，对方是找冯玉祥的。
冯玉祥连连摆手：不接！不接！割一条帝制尾巴，竟然有这么多人来说情，还有那个段祺瑞，也来跟着凑热闹，他就是在满清做官太久，波棱盖（膝盖）都跪软了，想留个皇上，过磕头的瘾。嘿，天生的奴性！
冯玉祥剧照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蒋鸿遇说这是鹿旅长从皇宫打来的，冯玉祥才接电话：喂，瑞伯吗，什么！你的手也软了吗？你要是听我的命令，那就坚决驱逐，你告诉溥仪，再过十分钟不出宫，我就炮轰他的王八窝。
电影中的这段情节，大体是符合历史的。
冯玉祥把溥仪驱逐出宫，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，知识分子有支持的，有反对的，反对者中影响最大的是胡适，胡适反对清室保存帝号，但反对以武力强迫清室接受修正优待条例，认为此举有失信誉，有损民国声誉。
北洋军阀，对此基本都持反对态度，以段祺瑞最具代表性，他曾一天之内连发四份电报劝阻冯玉祥，但均告无效，他也曾当着冯玉祥的代表的面，拍案击碎茶盅大喝道：优待条例我所手订，且各国使馆均有案，岂容一手撕破乎？
段祺瑞曾领衔逼迫清帝退位，并参与了清室优待条件的拟定，各国公使是见证人，各国使馆都有备案，因此，段祺瑞认为冯玉祥此举有失国际信义。
另一个大佬张作霖也持反对态度，据知情人回忆，张作霖听到消息后曾大发雷霆，但他最终保持了克制。
段祺瑞和张作霖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此外，西方列强也普遍反对冯玉祥驱逐溥仪，北京外交团领袖欧登科联合英国公使玛克兑、日本公使芳泽谦吉，一同到北京临时政府外交部提出抗议，要求保证溥仪的人身安全。支持冯玉祥的，只有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南方革命势力。
影片中，冯玉祥在电话上要求外交部顶回去，应该是针对这件事。
反对驱逐溥仪的人那么多，编剧偏偏拎出段祺瑞，也算是抓典型。
至于冯玉祥说段祺瑞磕头磕上瘾，则来源于冯玉祥的回忆录《我的生活》，原话是：我真不明白段先生是什么居心？我想，莫不是曾经做过军谘府大臣，磕头磕上了瘾，定要留着溥仪给他过磕头的瘾吗？
外国公使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06
镜头切换到皇宫。
溥仪走出皇宫，迎面遇到了鹿钟麟，脱帽行礼，叫了一声鹿将军，交上自己的印玺。
溥仪向鹿钟麟递交印玺，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鹿钟麟验过印，说道：溥仪先生，你今后打算称皇帝，还是做平民百姓呢？
溥仪毕恭毕敬：我愿从今天起做个平民。
鹿钟麟：那好，我就有责任保护你，你就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。
旁边的张壁插了一句：说不定还能选上大总统呢。
周围的人哈哈大笑，溥仪也尴尬地笑了，笑得是那么的勉强。
镜头对准天空，一群白鸽飞过。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这段对话有多个版本，溥仪的版本和吴锡祺的版本不一样，电影经过了糅合简化处理。
根据吴锡祺的版本，鹿钟麟是这样说的：从此以后，你是愿意当平民呢，还是愿意做皇帝？在我们中华民国不允许皇帝存在，我们有对待皇帝的办法。
根据溥仪的版本，他的回答很社会：我本来早就想不要那个优待条件，这回把他废止，正合我的意思，所以完全赞成你们的话。当皇帝并不自由，现在我可得到自由了。
这段话说完，周围的国民军士兵都鼓起掌来。
《直奉大战》剧照
显然，二人的对话都有潜台词，鹿钟麟一再威胁警告，溥仪呢，被现实毒打后，学会了韬光养晦，说了言不由衷的场面话。此中乐，不思蜀，满满的求生欲。
【参考资料】
《我的前半生》《驱逐溥仪出宫》《我的生活》《故宫尘土梦录》《1924年溥仪出宫前后琐记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