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|丹木
十点人物志原创
2023年2月5日,星云大师在台湾省佛光山安详辞世。
他是当今佛教界的泰山北斗,但远不止是一位僧人。
从年轻时,星云就立下志向,佛教应该走出寺庙,去关怀更多的人,于是,在漫长的一生中,他致力于向大众宣传文化、开创各项慈善事业。
许多人把星云奉为偶像,或是一种另类的成功学样板,不过,在星云的自述中,他只是一个以贫穷为职志的僧人,内心也始终是孤寂的。
为了传播佛教、劝人行善,他致力于用浅显的语言授课、写作,但这不可避免地使佛教变成通俗的心灵鸡汤,也让他本人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。
剥去外界赋予的荣誉和头衔,回归星云一生的故事,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、有血有肉的人,他通达乐观,不在意世俗的名誉和财富,只希望通过不断的奉献,让他人活得更快乐、满足、更舒适。
生于战乱的和尚,“穷”了一辈子
对星云来说,他一生的事业,都是在治愈自己饱尝贫穷和战乱之苦的童年。
父母为他起的名字叫李国深,他出生的那天,两支军阀在他的家乡扬州打内战,家门口就在杀人。
生在战乱里的孩子,不懂得什么是国家、什么是死亡,年幼的李国深和小伙伴们经常看见国军和日军作战,在枪林弹雨里继续玩耍。
1937年的冬天,日寇占领南京,李国深站在家门口,可以望见南京的方向火光冲天,把冬夜的雪地映得通红。残酷的景象,竟然也有一种美感。
李国深第一次感到了担忧和恐惧,因为大屠杀发生时,李国深的父亲正在南京做生意。
母亲带着他,逆着逃难的人流一路向南走,去寻找丈夫。
南京变成了一座死城,到处都是尸体。长江里漂着无数遗体,江边的泥浆、落叶都渗满了鲜血。路边的尸体被野狗吃光了内脏,只剩下四肢。
几十年后,李国深变成了享誉世界的星云大师,仍然无法忘记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。他专门请画家李自健创作了油画《屠·生·佛——南京大屠杀》,在世界各地巡回展出,最后捐赠给南京大屠杀纪念馆,希望世人永远不忘记这段历史,珍惜和维护世界和平。
母子俩找了两年,仍然没有找到父亲的下落。他们已经猜到,或许,父亲早已死在战乱之中,当他们走在路上、江边的时候,可能就与父亲的遗体擦肩而过。
一天,这对母子经过栖霞山,一名僧人经过他们的身边,看见年幼的李国深,就问道:“小朋友,你要出家吗?”
李国深的外祖母信佛,他对佛教有着天然的好感,加上在战乱年代充分体验了人生的无常,立即决定跟这名僧人去出家。当天,他就说服了母亲,在栖霞寺剃度,变成了一名小和尚。
师父为李国深起的法名叫“今觉”,几年后,他看见星云图,惊叹于宇宙的浩渺,也希望能像一团星云一样,在混沌的黑暗中给人带来光明,于是,把自己的法号改成了“星云”。
1949年,星云组织了救死扶伤的“僧侣救护队”,由于偶然的因缘,他带队到了台湾省,在当地扎根。
星云人生中的前三十年,都在战乱、动荡和贫穷中度过。
最初出家的时候,寺庙只能喝粥,连豆腐和素菜都没有。到台湾省之后,社会经济百废待兴,而他当时已经下决心向大众弘扬佛法,要买幻灯机、录音机、扩音器等种种设施,于是只能努力节省。
他只有两项收入来源,一项是信众的布施,一项是自己写稿赚的稿费,这些钱都拿来购买佛教书籍和做讲座的设备,星云往往连车也舍不得坐,全靠徒步,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。
有信众送他一块进口的“佳美”牌香皂,在当时,这是难得的好东西,但星云习惯了普通的肥皂,那块进口香皂摆在洗手池上,供大家随便取用,体积日渐减少。
所有人都认为星云喜欢用佳美牌香皂,偶尔有人猜测他的喜好,买各种食品用品送他,星云只是笑而不语:那些他不十分喜欢或在意的东西,最后都分享给了身边人。
他说:“能够让大家的喜好成为我的喜好,不也十分有趣吗?”
到老年,星云成为佛教界、文化界名人,受到海内外的尊重和景仰,但他仍然保持着朴素的生活习惯。
无论别人赠予的东西、提供的服务是否合适,星云从不会说“不合适”,也不会提出更多要求,给对方增加心理负担;而当别人有需要时,他也从不会拒绝。
他应邀到世界各地弘法,有些信徒为他预订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,或是向富有的信徒借别墅供他使用。
可是,星云睡不惯酒店的软床,最后选择了坐在沙发椅上打盹。浴室里的新式开关让他眼花缭乱,他不会用,也不想学,只好等到行程结束,回到佛光山,才痛痛快快洗了个澡。
很多信众遇到了麻烦,都会找星云寻求安慰。他常常在晚上被西半球的电话吵醒,对方倾诉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,导致他整夜失眠,弟子、信徒劝他睡前拔掉电话线,但他不喜欢让别人失望,从未这样做过。
因为忙于工作,常年饮食不规律,星云在50岁那年得了糖尿病。54岁那年,他在浴室洗漱时接到一个电话,为了不让对方久等,他急忙冲出去,不慎摔断了腿。
他自嘲身边顿时增加了不少“管理人”,关心他的弟子和信众七嘴八舌,对他的饮食起居提出各种要求,拿来不同的药给他吃。
为了不让关心他的人失望,星云对所有的要求和药物照单全收,身体稍有好转,他就又开始为了工作到处奔波。
通过讲座、撰稿和题字,星云积累了2000万元新台币(约合500万人民币)的财富,他再也不需要像年轻时一样为生活发愁。
但是,习惯了简朴生活的星云,从未把这些钱当成自己的财产。
他说,他一生享受苦难、奋斗、贫困、空无,相比于金钱,信仰、结缘、智慧等等才是真正的财富。
在2013年提前确立的遗嘱中,他声明把这些钱全部捐出去,继续用于佛教、慈善、社会文化教育等各项公益事业。
人间佛教:行善就是修行
从1945年开始,星云就确立了一生的志向:把修行佛法和世间的公益、慈善事业结合起来。
那一年,他进入被称为“佛教界北大”的焦山佛学院读书,在这里,他遇到了毕生的精神导师太虚大师。
在战乱年代,无论是佛教僧侣,还是普通民众,生计都难以维持,社会把宗教视为愚昧、迷信的象征。
为了普度众生,也为了拯救佛教,太虚提出了“人间佛教”的口号,主张佛教不应该消极避世,而是要走进人间;要为活着的人做贡献,而不是只负责死后超度。
年轻的星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,他坚信,菩萨不应该是坐在殿堂上给人礼拜的,而是为人间服务、为人间布施欢喜、为人间勤劳工作的行者。从此,他走上了佛教改革之路。
后来,他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:“菩萨是众生的义工,义工是众生的菩萨。”
从年轻时开始,星云就致力于教育方面的公益事业。
他担任过一段时间小学的校长,教授国文等课程,到宜兰之后,他继续开办学校、国文补习班,给年轻人教授文学经典和佛教歌曲。
星云给人授课时,从来不引用生僻的佛经,而是用浅显易懂的文字讲解,让大众特别是年轻人感兴趣,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尊敬。
他的寺庙在城区北门外,在当地一提“北门外的师父”,无人不知。
1967年,一对越南华侨夫妻经济上遇到了困难,辗转托人找到星云,想把高雄县的一座荒山卖给他,换点钱救急。
星云买下了这片荆棘丛生的山地,汽车开不进去,他就徒步去探查。通过辛勤的劳作和募捐,他在这里建立了一处道场,取名佛光山。
佛光山由五座小山组成,除了寺庙外,星云还开办了学校和大型礼堂,在生活区设置了热水器、空调等现代设施,以供僧众和义工生活方便。
在未来的几十年里,佛光山成了星云慈善事业的根据地。
、中国台湾省佛光山 图源:视觉中国
他致力于照顾众生的生老病死,开办了幼儿园、医院和老年公寓,捐资建立学校、设立教育基金和新闻奖项,并组建了一支专门到灾区从事救助的僧侣救助队。平时,他帮助附近的果农卖水果,开设素食店,吸纳残障人士就业。
星云大师相信,人人皆有佛性,要用佛法鼓励社会大众行善,就不能把普通信众排除在道场管理和慈善事业之外。
因此,星云大师成立了佛教慈善机构国际佛光会,确定“僧众主持寺务、信众发展社教”的原则,也打破陈规,允许信众义工讲法,让信众不只是听僧人讲经,更能在讲法和慈善活动中渡人渡己。
国际佛光会的分会遍布五大洲的170余个国家和地区,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华人社团之一。无论是突发灾难,还是常规慈善活动,佛光山都在捐款捐物的第一线。
除此之外,星云大师还创办了5所大学、16所佛教学院、27所美术馆、图书馆、出版社等文教机构,通过持续的努力,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。
即便获得了如此之多的成就,星云大师仍然坚持年轻时的志向和自我认知,他对自己的评价很简单:仅仅是一个和尚、一个义工,他希望用佛教的力量,让真善美长存世间,促进人生的美好。
古往今来,大多数出家人的志向是修行成佛,但星云大师的志向并不在此。在2013年的遗嘱中,他强调自己去世之后没有舍利子,各种繁文缛节一概全免,能够奉行人间佛教,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。
在一次采访中,杨澜问他志在何处,星云大师回答:来世还想做和尚,因为做和尚可以做很多事、结很多缘、度诸多众生,而成佛太安闲了,太静了,“我先把人做好,把和尚做好。”
中产的佛教心灵鸡汤
星云一生获得无数荣誉,他谈论佛教、人生的著作成为畅销书,被翻译成多国语言,他本人也时常奔波在出席各种活动的路上,作为文化名流与各国政要会面。
同时,星云深入浅出宣讲佛教知识、人生哲理的书,也成了抚慰无数中产阶层的心灵鸡汤。
2009年到2011年,星云的《迷悟之间》、《心灵的探险》等作品被引入大陆,成为畅销书,2014年,星云大师的《百年佛缘》丛书走红,尽管这套书定价680元,价格不菲,但两天之内,上海三联书店就卖出了1600多套。
中国人在遇到逆境时,有向佛教寻求心理安慰的传统,用佛教“空无”的理念劝自己放下对功名的执念,看淡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。
星云浅显、通俗、饱含人生哲理的文字,正好适合当下迷茫而焦虑的中产阶层。他把佛教思想与世俗生活结合起来,既教人心态平和,放下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,也讲述他的人生经历,给读者提供一种从逆境中突围、走向成功的可能。
根据中国的标准,中产阶层的定义是生活在城市、资产达到300万元、家庭年收入至少达到20万元的群体。
成为中产阶层,需要跨越重重关卡:从高考中脱颖而出,在重点大学接受教育,找到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,并在激烈的职场竞争中不断晋升。
这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,许多人被淘汰出局,即使成功晋升为中产阶层,仍然无法摆脱疲惫和焦虑。他们担忧自己经营的企业盈利下降,掌握的技能被社会淘汰,儿女无法像自己一样优秀,导致阶层滑落。
拥有得越多,越恐惧失去现有的一切,甚至不容许自己稍有停滞。但很少有人说得清楚,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似乎,活着的意义,就是按照世俗界定的“成功”标准塑造自己。
图源:视觉中国
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,中产阶层陷入永恒的焦虑,甚至是偶尔的愤怒和情绪崩溃,急需一个心灵的出口。
中产阶层不一定信仰和了解佛教,但他们至少希望,有人教自己如何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烦恼,在最疲倦的时候,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自己的心灵,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,再回到世俗的名利场中。
对于中产阶层来说,读星云的文字,就是一场心灵SPA。
他用自然界的现象做比喻,告诉大家在绝境中坚持:“树,在秋天放下了落叶,心很疼,可是整个冬天,它让心在平静中积蓄力量。春天一到,芳华依然。只要生命还握在手心,人生就没有绝望。”
他用幽默的语言,把修炼心性的过程比作制药,把善心、慈悲、道德比作药材,“用包容锅炒,用宽心炉炖,不要焦,不要躁,去火性三分”,最后“每日进三服,用关爱做汤服下”。
2015年,新周刊做了一期专题报道《一边是马云,一边是星云——中国人的N多面》——人们渴求获得像马云一样的财富,也希望通过星云大师的文字获得心灵的平和。
这看起来矛盾而撕裂,但细究本质,马云和星云的共同特点,是都在各自的领域里获得了成功,只不过,星云走的是一条宗教界的非主流成功之路。
对星云的很多读者而言,读他的书,或许是为了在繁忙的生活中获取片刻宁静,之后再次出发,或许目的更为单纯,仅仅是把他的人生经历和著作当成了另类的励志成功学样本。
百年孤独
被弟子、信众和读者供上神坛的星云,内心一直是孤独的。
在那份2013年确立的遗嘱中,他说道:“人家都以为我聚众有方,事实上我的内心非常孤寂……别人认为我有多少弟子、信徒,但我没有把他们认为是我的,都是道友,我只希望大家在佛教里各有所归。”
在星云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里,他的健康每况愈下。2011年和2016年,他两次中风,失去了自理能力,只能坐在轮椅上。后来,他又患上了尿毒症,每隔两天,就要去医院透析。
晚年的星云大师坐在轮椅上发布新书
身体状况不允许星云继续出席各种讲座、像以前一样抚慰信众,他只能休息,也逐渐对各项事务失去了掌控力。
佛教的心灵鸡汤化、星云不断提升的知名度,以及日益庞大的佛光山道场、佛光会,最终让星云成为了一个符号和招牌。
曾经应星云邀请,为他绘制佛光山雷音寺壁画的画家高尔泰,直言星云在晚年“被门徒欺骗捉弄,陷入百年孤独”,他对星云除了敬爱和感激,又增加了一份深深的同情。
星云自己从未抱怨过,但他在遗嘱中,仍然流露出了几分身不由己的感叹。
他提到佛光山道场工作人员的升迁与否并非他能决定,“我对所有的徒众深深抱歉,我不能为你们仗义直言,做到圆满。”
对此,他只能劝僧众学习受委屈:“出家道行,自有佛法评量,不在世法长短。”
2023年2月5日,星云辞世,离开了他亲自开创的佛光山道场和诸多慈善事业,也摆脱了尘世的纷扰。
许多人提出了一个问题:星云走了,迷茫的中产们找谁?谁来安抚焦躁的灵魂?
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。
或许,正如星云所说,大家各有所归。
对大多数人而言,心灵鸡汤只能在某个瞬间缓解压抑的情绪,但语言文字的力量终究有限,那些标准答案式的人生哲理,无法让迷茫困顿的灵魂找到真正的出口。
每个人的人生,都是一场漫长的修行,没有任何一位大师能渡我们摆脱焦虑和迷茫,我们终究只能在不断的磨炼中自渡。
参考文章:
1、新周刊《星云走了,迷茫的中产还能找谁》
2、星云大师《我就这样忍了一辈子》
3、三联书店《星云大师:百年佛缘》